【良堂】情书
-《我们仨》里老周的情书。前文点链接。
- 也可以当做单独的故事来读。
- 这封信写于老孟离开后的第一个情人节。那时候老周神志清明,身子利索。
- OOC。都是杜撰。
-迟到的情人节纪念。祝大家一切都好。
-若有听歌阅读的习惯,推荐杨千嬅《小城大事》。
昨天情人节,我整理书房,从抽屉深处刨出来一封老周写给老孟的情书。皱皱巴巴,落了灰尘。
老周面子挺薄的,我本想藏起来。
可是又想想,反正他已经没机会来教训我了。
先生:
过去的每个情人节,咱们都在一起过。可是今年,我实在没机会亲口说一声我爱你。
所以我想着,就提笔写下来吧。
说来惭愧。您在的时候,我一封情书都没写过。我们这代人,哪有写信的习惯。您可不许笑我矫情。
今天中午,囡囡提前下班,买了好菜,回家和我一起吃饭。
我猛然间意识到,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。
囡囡十八岁的时候,盲目地陷入热恋,和那坏小子私奔,消失整整一个月没有音讯。后来在情人节,鼓起勇气带他回家。
你在围裙上偷偷擦了眼泪,温柔地笑,对她说,回来就好,傻孩子,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。囡囡知道做错了事,低着头不敢说话。
我多想过去抱抱她。
可是想到她杳无音讯的一个月,你天天四处寻找,不能安寝,降压药一颗一颗地吃,我就没办法原谅她。于是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。
这一记耳光,她记了一辈子。
囡囡把我的性格遗传了十成十,沉默寡言,内向害羞,不善诉说。
那一回以后,更是很难再与我真正亲近,我们俩中间却横亘一道无形的沟壑。
囡囡从小就依赖你,你是我和她之间的润滑剂。
她喜欢的第一个男孩子,收到的第一封情书,成长途中遇到的坎坷困惑,你总是最先知道,给她出谋划策,宽心解乏。
如今你不在了,我们俩之间只有静默。
饭桌上是安安静静,晚上各忙各的事。以前热热闹闹的家,一下子沉默下来。
我自认为,半辈子经历过那样多大风大浪,颠沛流离,已经是一个从容的人。
到头来才发现,失去了你,我甚至不知道如何与自己的亲女儿好好相处。
你一直温温柔柔,爱对我和女儿撒娇。其实,你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,是风雨中得以安稳的关键。
少年时,我是性子冷淡到负数的人。有了你,心里才有了温柔的涌动,一点一点,生涩笨拙地学会给予别人温度。
现在心下惭愧,常常不知道该怎么办。好像人生一下子从盛夏到了冬天。
和风细雨,春日暖阳,都跟你一起,不再回来。
昨夜我第一次梦见了你。
湖广后台,你斜斜倚在座椅上看本子,抬头看我,笑一笑,说,九良来了呀。
我眼睛发酸,想同你说话,想去捉你的手,可是任凭我怎样努力,却迈不动脚,只能一动不动,站在原地看你。
心里裂开一个大口子,有凛冽寒风的呼呼地往里刮。
我惊醒,头痛欲裂。屋子里只有自己的急促呼吸声。
我以为自己那样思念你,会常常在梦里与你见面。可是这是唯一一次。
先生怎么不肯回来看看我呢?
你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,怎么现在这样狠心。
先生,你走的时候,病房阳台上兰花开得正好。
你说想吃山楂糕,我就出门去买。可是转了好几个超市,都没找到。你也没说什么,笑一笑说,不碍事,外面寒,九良别再到处跑了。过一会,你又狡黠地笑,说想吃绿豆酥。
那段日子你总是回忆往昔岁月,嘴馋年轻时喜欢的吃食,差遣我去买。好像是一个寻宝游戏。找到这个通关宝藏,你就能多留在人间陪我一会。
你患的是老年人常有的病,不是痛苦的恶疾。
但是仍旧一点点失去味觉与消化能力,只能吃流食,形销骨立,瘦的厉害。常常昏睡又醒来。却一直强撑着精神,努力地笑,安慰我。
也曾讨论过身后事,你总是说,自己一生已经足够幸运。无甚遗憾,什么都能原谅。
到了这个年龄,按说该波澜不惊了。可我仍心下戚然,但一看你的笑,所有悲伤褶皱都会被熨平。
晚餐时分,囡囡来了。
我和她换班,去寻绿豆酥,顺便回家取换洗衣物。
你说有点累,我就关了灯。这时你忽然叫住我,眼神明亮,说,九良辛苦了。
我说,一会就回来,囡囡要记得,喝粥的时候,帮爸爸把病床靠背摇高一点。
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面。
我和囡囡最终没能留住你。
我们一起度过几十年,到头来还是要分别。
你走了以后,我被浸泡在无边而巨大的孤独中。
我和囡囡都不善诉说,不知道如何靠近。她担心我,搬回来和我住,小心翼翼地安慰我,生活总要向前,好日子还会有的。
其实不会了。
再好的月亮,再动听的戏,我已经无处分享。连弦子都早被搁进储藏室,倚在你的旧衣旁边。
囡囡不知道,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。
她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来到我们身边。
我顾不上去看保温房里的她,急急地去找你。你躺在病床上,面容疲惫,气息孱弱,几乎睁不开眼。
你一直身子不太好,新生命的降临拿走了几乎半条命。我心里不是滋味,忍不住伏在病床边流眼泪。
脑后一阵温热,抬头看见你嘴唇干裂,却扔努力扯出一个笑容,说,九良,该开心才对。
你虚弱地捏捏我的手心,说,你去看看她,多好,多好。她是我们俩骨血相融的宝贝,即使有一天我们不在了,她依旧代表我们存留于世间,延续这一条血脉。多么神奇。
那时候,囡囡小小一个,软软地躺在碎花襁褓里,我一只手掌就能托住。
小脸热乎乎,皱巴巴像个小猴子,看不出样貌。你却满心欢喜,非说她和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
幸运的是,她没让你失望。不知是基因的强大魔法,还是承载了你的心愿。她长大后,越发和你相像。漆黑明亮的大眼睛,饱满光洁的脸颊,笑起来眼角漾起温柔的褶皱。
这两年她越发成熟,已经有心仪的男人,会在她伤心失意的时候给他怀抱,在成功时分享她的喜悦。她再不会笨拙地跌倒,步履蹒跚地过来喊爸爸。不会在学校门口一步三回头,不会因为失恋在你怀里哭肿眼睛。
这么多年过去,她已经是别人的妈妈了。
可在我心里,她永远是小小的,软软的小女孩。伸出白胖的小手,喊我们,爸爸,爸爸。
这些日子,我常常动了心思,想随你去。
可又想到,我若是不在了,她就是彻底没了爸爸的孩子。
小兽突然失去头顶宽阔厚实的屋檐,肯定要被人生的风雨淋得遍体鳞伤。你我都是年少出来打拼的人,知道独自飘零的苦。
我怎么能舍得?
谁照顾她我都舍不得的。相信你也是一样。
世界上哪里会有人像我们俩一样对她好呢。
你的离去,让我意识到,原来,我们只是路过人间。
年轻的时候,有你,有事业,有捧场的姑娘们,我固执地相信,这辈子就会一直这样欢喜圆满。
孟鹤堂,周九良,永远稳稳并列。
我俩台上台下相依为命,熬过低谷,走过高峰,看过万千宾客,听过翻涌的掌声。
每一次,我们都是一同出场,并肩谢幕。
可是这一次,演出结束,漫天的彩带纷纷扬扬,聚光灯下却只有我一个人。
你兀自鞠躬,独自消失在黑暗中。
没有等我。
没有返场。
我自以为得到了一切,却发现,我攥在手心的珍宝,不过老天短租给我享用,无论多舍不得,到期必须归还。
财富,地位,名誉,你。
人定胜天是假的,没有人能挑战命运和时间,逆流而活。
幸运的是,我知道,先生总会在远处等我,这一次也不例外。
只不过不在侧幕,而是在另一个彼岸。
若说人生有什么遗憾,我总认为,亏欠囡囡许多。
从前,我们俩满世界奔波,陪她的时间比普通的父母少得多。经常缺席家长会,甚至高中毕业典礼。
她懂事得令我难过,安安静静抱着平板,笑嘻嘻地指向屏幕,说,我能看见爸爸们,你们别担心。
我只是更加愧疚。
去年中秋,我起夜路过她的房间,听见她睡梦中,一声一声喊,爸爸。声音凄切。
一闭上眼,铺天盖地的思念排山倒海而来,这种痛,我再熟悉不过。
我难过得要命,从抽屉深处摸出一支烟,去阳台上大口地吸。黑暗中抑住咳嗽,不想吵醒她,
她却悄悄起来,裹了衣服走到我身边。跟我借火。
我很诧异,从来不知道她也抽烟。她看着我,眼神黯淡,说,只是没在家里抽过。
确实,你在的时候,没人敢在家里抽烟。
月光如水,我和她相对无言。
我们都太想你了。
她点燃一支烟,眼角蓄满泪水,一遍一遍抚摸我不再挺直的脊背,说,老周,你还有我,你还有我
血缘的力量真的很神奇。我和她,真真切切地心灵相通。
转眼间,又开春了。
今年特别冷,一直下雪,阳台上咱们养的花都还没有开。你要是看到,该惋惜了。
不过,别急,过一阵子,总会开的。
我小你几岁,性子也缓慢温吞一些。这么多年,不管是演出,还是人生,你总是比我先一步。我是爱迟到的那一个。
从前我总是一腔欢喜奔向你,可是这一次,我必须放慢脚步。
先生,你不要着急。
祝你在那边一切都好。
花开了,我一定写信告诉你。
九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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