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良堂】红豆生南国(一)
-民国。OOC。
-上海滩老板周 x 家道中落少爷孟。
-全文微量金东不打Tag。
(一)
周九良从没想过,这辈子还能见着孟鹤堂。
(二)
那是民国二十九年的冬天。
这天傍晚,周九良踏进别墅大厅,钢琴声一如既往从楼上悠悠传出来。
室内汽炉烤的很暖,他将呢子大衣和围巾递给迎上来的管家,轻手轻脚走近二楼侧卧,就着门缝往里看。
弹钢琴的不是小妹,亦不是平日一头大波浪的摩登女家庭教师。
是一个男人。
男人背对门弹琴,脊背瘦削,肩不很宽。
白衬衫外套一件浅灰马甲,袖子清爽地卷起,露出一截匀称的小臂,穿同色西装裤。
妹妹背着手,专心致志地盯黑白键上灵活游走的手指,表情专注严肃,远远地看见门口停驻的周九良,笑眼弯弯和他打招呼。
琴声断了,弹琴的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,站起身,礼貌地笑:“这位就是周先生吧。”
小妹跑过来拽周九良的胳膊:“哥,张老师染了风寒,这是琴行派来代课的孟老师。”
周九良就这样望着,一动不动。眼神木桩桩,好像不会眨。
小妹摇摇他的手:“哥?”
那个被称作孟先生的男人保持礼貌羞涩的笑容,抬眼看了看周九良,并没有特别的反应。
好像是没有见过他,压根不认识的样子。
好像过了大半辈子,周九良仿佛置身梦境。
手里还拿着给小妹买的黄桥烧饼,热油已经从牛皮包装袋渗到了手上,他也不觉得烫。
少时他自尊敏感,几番飘零,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这种鲜活真实的窒息感。
世事倥偬,那双眼睛依旧乌黑沉静,像是没有经历过风霜的样子。
这些年他偶尔能在梦里看见这双眼。
梦醒他总是掐自己的胳膊,警醒自己不许忘记。可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,记忆开始残忍地模糊。
这一场重逢迟到了十三年,周九良以为自己快要忘了。
当孟鹤堂出现在面前,他仍旧溃不成军。
周九良眼睛发酸,几乎落下泪来。
正不知如何开口,那人似乎也认出了他,眼神诧异:“航航?怎么是你。”
小妹神色诧异:“孟先生如何知道哥哥的本名?”
周九良终于回过神来,直直望过去,声音嘶哑:“少爷。”
再说不出别的话。
周小妹不明所以,目光反复游走在哥哥和代课家庭教师中间。
两人都停住,痴痴呆呆地对看,最终是孟鹤堂沉不住气:“好久不见,航航。”
与分别时比,周航成熟许多,孟鹤堂心想。
记忆里小孩和自己身量相仿,现在已经高出一些,喉结冒起,原先饱满的脸颊凹陷下去,颧骨愣愣地戳出来,鬓边已经见一丝白,只有唇边小小的黑痣如旧。
周小妹似懂非懂,笑道:“原来哥哥和孟先生竟是认识的,怎么没听哥哥提过?”
周九良正欲开口。孟鹤堂抢了先,从周九良身上移开目光,面色沉静:“我们是故人。”
听他这么解释,周九良猜到他不愿在旁人面前提家族败落的往事,便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。
管家来敲门,说是可以用晚饭了。
周九良留孟鹤堂吃饭。
孟鹤堂很为难的样子,摆了摆手:“晚上在别的学生那还有一节课,得赶过去才行,怕是来不及。”
周九良低头略作思忖,:“ 下一家在哪?” 孟鹤堂答,在马思南路。
“那我下课去接你可好?少爷得给我这个面子。”
见周九良语气诚恳,再三坚持,孟鹤堂推脱不过,只得由他。
抬头仍是微笑,却有些严肃:“航航,我早就不是少爷了,你要是愿意,叫我一声哥罢。”
周九良洞悉他的心情,心里百感交集:“那哥哥放了课等我消息。”
他的顺从让孟鹤堂松了一口气。
刚刚一瞬间心思被揭穿的窘迫感很快消失,家庭教师温柔地笑了。
(三)
九点,放课出门,孟鹤堂远远瞥见街角停一辆黑色雪佛兰。
冬夜下起淅沥小雨,他没带伞,呆立在门帘处进退不得。踌躇间,远远有人影走近,是周九良撑了伞过来接他。
到车前,他将伞递交给门边站定等候的司机,亲自开门让孟鹤堂进后座。细心地将手护在门框,一如多年前,在孟家的时候,他也是这样接送少爷下学。
小妹已经睡下了,周九良安排去外面用饭。
那是法租界很好的一间西餐厅。
家道中落以来,孟鹤堂许久没来过高档餐厅,忍不住打量,西班牙式二层红白小楼,低调安静,主楼正对开阔庭院,遍植黄杨和柏树。内里精致高档,看得出是会员制。
周九良是老板,有固定的包厢。
罗勒意面,香煎银鳕鱼,招牌的葡国鸡,白葡萄酒,厨房已经早早准备。顾及时间不早,便省略顺序,除了甜点,一样样皆上齐了。
连轴转了一天,孟鹤堂确实是饿了,于是道过谢就默默进食。
周九良心里波涛翻涌,却努力保持安静从容,摆出微笑凝视。都是孟鹤堂吃惯的菜式,周航一直记得他的口味。
说起来,周航第一次吃西餐,还是孟鹤堂带着去的。穷苦人家出身的少年,笨拙到连刀叉都不会握,餐桌上的一应礼仪都是孟鹤堂手把手教会。
周九良打破沉默:“哥哥平时都顾不上晚饭吗?”
孟鹤堂很认真地思忖,回答:“其实还好,晚上有课的日子不多,再说也不耽误什么,下课再吃也一样的。”
经过世事的残忍打磨,孟鹤堂仍旧温顺有礼,进食端庄好看,鬓角整齐干净,说话不紧不慢,仔细对待抛向自己的每一份目光,无论是善意或是无心。
他们断断续续地寒暄,你来我往,前言不搭后语。
直到孟鹤堂终于看穿他的欲言又止,微笑说:“航航有出息。上一次见面你才十五岁,还是个小孩子呢。转眼间已经是大老板了。”
除了孟鹤堂,已经没有人称呼他航航了。
别人都恭恭敬敬唤周老板,或是周先生。
他是出身社会最底层的小孩,拮据动荡,食不果腹,孟家予他一个花匠的活计,送他读书认字,乱世中给他一个安身之处。
民国十六年,孟家凋零败落,他于是失去暖巢,下狠心四处讨生活。码头,洋行,舞厅,捕房,哪里他都投奔过。
也是从那一年开始,他再也没有见过孟家的小少爷。
像是和懵懂的过去告别,加入洪帮*时,他央求师父摘取了新名字。九良,意在顺遂美好,他期盼会带来好运。
真的如名字所托,后来他跟对老板,总算混出名声,成为上海滩叫得出口的生意人。他找过孟鹤堂,却杳无音讯。
“哥哥这些年过的还好吗?”
气氛沉默下来。
周九良想扇自己耳光。这种带着怜悯同情与好奇的语句,他多怕孟鹤堂把自己当作得势小人。
孟鹤堂却总是妥帖善良的,他轻轻挪近身体,拍拍周九良攥紧的手,认真地解释,:“挺好的,航航不要担心。”
察觉到周九良的目光,他继续道:"虽然不如以前,但能活下来,能凭自己的手吃饱穿暖,我已经知足。以前学的钢琴,居然这样派上用场,挺感慨的。”
周九良缓缓点头,顺着他的话开口:“那就好。”
孟鹤堂低头喝罗宋汤的间隙,他暗自打量。
孟鹤堂身上的西装不是时髦的款式,却干净整洁。细看,衬衫衣角因为反复浆洗而微微发黄,是为生计奔波的疲惫痕迹。
故事传传好听,多半不是真。
旧友重逢说生活顺利,常常不可信。
周九良做过一千回的梦,此刻明明白白实现在眼前。
小时候,他总盼着与少爷同桌进食。可区区一个小花匠,哪里有这样的资格。后来颠沛流离,分散动荡,他有了钱有了地位,却寻不着当年故人。
他不是涉世浅薄的少年了,此刻竟说不出话,只感觉自己是猛然被放出竹笼的孤鸟,茫然在空中扑棱,无所停栖。
孟鹤堂的温软安慰让他胸口闷痛。
周九良想问的很多。
钱还够用吗?有没有人欺负你?来我这里做事好不好?但是终究没有开口。
孟少爷的自尊与傲骨,周九良从小懂得尊重。
那双大眼睛努力盛满笑意叫他宽心,他当然不能拒绝。
夜色漆黑如墨,窗外树影婆娑,安静地映在玻璃上。包厢里点灯洒下橙黄光晕,孟鹤堂低头喝汤,他便安心注视。
“航航以前不是吃不惯西餐的吗?怎么现在有雅兴开起餐厅。” 孟鹤堂扬起招牌的浅笑,和当年一样丰润甜美。只有眼角褶皱暗示岁月流逝,却平添温柔亲切。
周九良抿一口酒,摇摇头:“平时和外国人也打打交道做些小生意,总归还是西餐厅方便一些,也习惯了。”
孟鹤堂笑着点头。一顿饭安稳过去,无波无澜。
(四)
送孟鹤堂回去路上,两人没有说话。
平日只出没在租界的新潮轿车,逐渐驶入越来越窄的街道,有些显眼,引来路人的注视。
周九良不敢想,离开连花匠住处都宽敞明亮的孟府,小少爷是如何习惯这样的生活。
世道风水轮转,他们努力拼搏,力争上游,却最终未能逃脱命运的摆布。
在车的颠簸中,周九良仗着黑暗,偷偷瞥邻座人的脸颊。
车窗外灯光愈发稀少,仿佛空洞无声的巨大巢穴。车开了很久很久。他没来由地心慌,仿佛放任孟鹤堂归返熟悉生活轨道,两人的前路就会再一次永久错开。
他从未如此抗拒一段旅程的结束。
雨事渐小,风却阴得很,周九良仍旧体贴地亲自撑伞,送人到楼下。
想继续走,孟鹤堂却停下脚步:“楼道里狭窄局促,航航到这里就好。”
他明白孟鹤堂的自尊敏感,点头答应,说:“哥哥,不顺心事常有,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,一定要开口,这是我的荣幸,更是我应该做的。”
孟鹤堂依旧笑意盈盈,说:“好,航航别有负担,你不欠孟家什么。更不欠我什么。”
一定是灯光太暗了,周九良竟然瞥见对面人眸子里零星水光。
他看不清孟鹤堂的笑容,却生生察觉出感谢,抱歉,和一丝可以忽略不计的苦涩。
周九良嘴唇颤抖,声音却沉稳如旧:“能做一点小事我都是开心的,哥哥一定要想起我。”
孟鹤堂含笑点头,轻轻捏他的手,暗示司机仍在等候。
他没有敢回头,逼迫自己在孟鹤堂的含笑凝视中决绝转身上车。
风阴得很,居民楼逼仄拥挤,坊间鸦雀无声。周九良渐渐感到寒冷难过,身子骨酸涩,仿佛刚刚经历日夜交加的奔波差旅。
但心里也渐渐生出一丝轻快,一种被幸运之神重新抚慰的窃喜,好像整个世界被蒙了灿烂的光。
老天爷总是猝不及防夺去你爱的人,又悄悄送他们重新闯入你的生命。
虽然他心里一片茫然,不知道能做些什么。
可终归是好的。这么多年,鸟儿飞得高远,高峰低谷时却总是挂念着巢穴。
周九良没有想过,即使经历世事淘洗,他的哥哥仍旧这样好,梦里的眼睛始终叫他心安。
故人温柔细腻如同出水莲花,瞬间将他年少的懵懂心情再一次唤醒。
无论他如何奋力前进,始终挣不开往昔。
(五)
孟鹤堂凝视周九良的背影许久。
好多年过去,小孩子走路的姿势,都和以前不一样了。挺拔笃定,沉稳好看。
长大了,其实仍然是那个懂事羞涩的弟弟。
心里有短暂的茫然和荒唐。
孟鹤堂知道温柔是自己无往不利的武器。
却从未想过,有一天这枪口会瞄准他最心爱的弟弟。
这一场重逢迟到十多年,周航记忆里的孟鹤堂,早已不复存在。
对孟鹤堂来说,往昔绝不只是缱绻回忆,而是自己为数不多的筹码,一击致命的武器。
结局早已铸就。
而我只能道一声对不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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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 洪帮,帮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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