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颗熊土豆

你转身向大海走去

【良堂】我们仨

-OOC。

-孟周女儿第一人称。

-一个关于白头偕老的故事。也是一个关于再见的故事。

-人物离世预警。

-衍生见《情书》

-有声书版本戳这里



(一)


我是小周,我的父亲是老周。



老周是典型的中国式父亲。

总是微皱眉头,嘴唇紧抿,很威严的样子。

他不善言语,不会像西方父亲那样吻我的额头,不会温软地说我爱你,不会毫无保留地对我竖大拇指。

他只会漫不经心地嘱咐,伞在鞋柜上别忘了拿;会指着我九十五分的考卷问,剩下的五分丢哪去了;会敲敲门对熬夜写工作总结的我说,早点睡,不然明天要没精神。

 


(二)

中秋节晚饭后,我抱着手机给同事回微信,老周戴了老花镜翻报纸。

客厅里,座机叮铃铃地响,打破安静,我和老周都无动于衷,继续手头的事。



直到铃声越来越刺耳,老周翻过一页报纸,和往常那样喊了一嗓子:“先生,接电话。”



回应他的却是一片寂静。

我才意识到,爸爸已经走了很多年了。

 


(三)

我的爸爸叫孟鹤堂。

应该很多人都认识他吧。我小时候,他是著名相声演员,我长大后,他成了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。

他和老周,是彼此这一辈子唯一的搭档。

三十多年前,我这个流淌着他俩血液,冒着鼻涕泡的小肉团子呱呱坠地。

他俩从此少有浪漫悠闲的二人时光,我们仨成为同一屋檐下相依为命的共同体。

 


我三十岁的时候,已经有了自己的家。

在医院忙了一天,老周过来换了班,催我回去休息。

刚洗了热水澡出来,就接到老周的电话。

他一开口我就觉得不详。

平时他总是冷静克制,不急不躁。

那晚他声音颤抖,说:“你快过来,你爸闹着要回家。”

 


那时候爸爸的身体已经很虚弱。

他本来就瘦,现在更是只有一把骨头。只有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。

他就半坐在病床上,羞涩地笑一笑,对我说:“囡囡,我想回家。”

可是他的身体状况,哪里随便回家呢?

 


我像安慰女儿那样,轻拍他因为一直扎针而青青紫紫,血管瘪下去的手,说:“爸,听话好不好。离开医院我们不放心的。再说我们都在这里陪着你。”

爸爸一向是温柔好说话的。

可那天他固执又暴躁,一个劲摇头,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老周,撒娇似的:“九良,一直待在这里好没意思。我真的好想回家。”



我知道,爸爸舍不得家里的兰花,挂念着池子里的金鱼,想要回到那个生活了几十年的温暖巢穴,想要回到他和老周用半生精力搭建维护的屋檐下。



老周这一辈子,最受不了爸爸这样。

我看见他在角落里偷偷咬紧后槽牙,转过头却挤出笑容:“让囡囡去求求医生,好不好?”

 医生开了一些口服的药,嘱咐了别让爸爸久坐久立,让我们随时注意他的状况,托付我们万一有事,立刻联系医院。可我不愿去想,如果真的有那一天。




回到家,看见腊梅长了花苞,爸爸眼角都是细细的笑纹。

那时他已经只能吃流食,但是执意要坐到餐桌上和我们一起吃饭。

看到我一直去夹素菜,他还是皱了眉头嘱咐我:“囡囡,多吃点肉,最近瘦了。”

 


爸爸一生爱热闹,乐于探索新事物。

那段时间,他爱抱着平板,看这看那。新闻,综艺,电影,还有往昔的表演视频。

外孙女常窝在他怀里,一大一小神情专注。他对着屏幕感慨地笑:“都长大了,真好。真好。” 我认出那是爸爸的徒弟。

他那时候精神头已经不稳定,随时随地都会昏睡过去。

老周就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取出平板,摸摸爸爸的额头,给他盖上羊毛毯,靠在爸爸旁边,自己戴了老花镜,翻翻报纸,一天就这样过去。

 


(四)

有一天,爸爸执意要去他们当年演出的小剧场转转。



其实他那时已经活动困难,几乎不能站起来,只能坐在车里望一望。

爸爸笑一笑,透过车窗对我念叨:“你看,我和九良,就是一步一个脚印,从这些小园子走上更大的舞台。”

他又扭过头来注视老周,脸色莹白:“这么多年,我最感谢九良。”

老周温柔地对爸爸笑一笑:“我知道,先生。我也最感谢你。”

透过倒车镜,我瞥见他们相视而笑,而我在驾驶座不敢回头,攥紧拳头不让自己掉下眼泪。



上一次他们说这样的话,是在一场综艺节目的总决赛。漫天彩带纷纷扬扬,他们相视而笑,并肩鞠躬。

而这次,爸爸正对一辈子的挚爱,相声和周九良,做最后的谢幕致辞。

再也没有返场。 


(五)

离别来的非常突然,以至于我们都比想象中冷静。

我心下恍惚,没反应过来,家里从此失去主心骨和顶梁柱。



我不放心老周一个人,拿了行李回家住。

他仍是和往常一样,早早起床喂鸟,下楼拿报纸,打开电视或平板听相声和京剧,傍晚去公园里遛弯。

他素爱干净。平时穿的衣服,以前演出的大褂,都熨的整整齐齐,端正挂在衣橱里。



没有悲痛欲绝,也没有性情大变。

一切仿佛都和爸爸在的时候没有两样。

 可我知道,他的世界从此横亘一条女娲炼石也填不回的天裂。*

他的眼中再没有了光彩,粗糙黯淡如同一条影子。

 


告别仪式上,我头一次发现,原来伤心到了极点,是哭不出来的。沉默无声的哀恸,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。

各路亲朋来握我们俩的手,老周只是木然地点头。

 


最后一次,我和老周绕过躺着的爸爸。

他的皮肤还是那样细腻,头发也被打理地干净整齐。

我有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,仿佛他只是在小憩,一会就要睁开大而亮的眼睛。

可他最终只是乖巧地睡着。

 


而老周突然就跪下,扑过去,说:“你带我走吧,先生。”

声音像是砂纸磨蹭那样粗糙喑哑。

我去拽他的胳膊,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,像是暴风雨中的一艘快要被撕破的小船。



他一遍一遍地喊着爸爸的名字,大口呼吸,像濒临窒息的人。

声音像刀子一样,几乎要剜出心上的血肉。


 

(六)

我和老周共处的时候,常常有一种奇异的静默。我把他沉默寡言,内敛自持的性格遗传了十成十。

父女俩几乎不会主动打扰对方,常常是各做各的事,你在客厅,我在书房,你看书,我听曲。



过年,餐桌上也安安静静,我从小被教育食不言,于是整间屋子,只有我俩垂着眼帘,咀嚼食物的声音。

以前不是这样的。

爸爸在的时候,餐桌上总是热热闹闹。

他是我和老周之间的润滑剂,总是无声地把我们仨凝结在一起。

问问我的工作进展,聊聊最近有什么小辈出彩,或是狡黠地笑一笑,问我什么时候把男友带回家。



而今年,老周往地上洒了一杯白酒。

我第一次意识到,自己已经是没了爸爸的孩子。

 

 

后来,老周总是安慰我,生活如旧,他一个人完全可以,催促我赶快回自己的家,不用陪他。

我答应下来,每个周末带着女儿回去看他



奇怪的是,虽然对我不苟言笑,他对外孙女,却是全然的温柔慈祥。

他最爱的事,就是亲自下厨做一桌好菜等我们回家。看外孙女津津有味地吃葱油面,然后就那样摸摸她的额头,垂眼笑出来。

或是让小孩子坐在他的膝盖上,捉他的小手去摸三弦上的蟒皮玩。

女儿从小学钢琴,很少接触这样传统的中式乐器,被清脆干净的声音逗得哈哈笑,去揪外公头上银白的小卷毛,一老一小笑作一团。



长此以往,老周竟是比年轻时候开朗许多。

我渐渐放下心来,不再担心他一个人的生活。

 

 

(七)

晚秋的一天,我去老周家接女儿。

一开门,小孩子跑过来拉拉我的裙角,不知所措:“姥爷不认识我了。”

他皱着眉头,手背在身后,眼睛从老花镜上瞟过来,打量我们这两个出现在他家的“陌生人”。

眉宇间皆是警惕与疑惑:“你们是谁?怎么会在我家?先生呢?”



晴天霹雳般。

他一向身体硬朗,神智清明,谁知患上阿尔兹海默症。

整个世界上,他只记得爸爸一个人。

可是爸爸已经走了很多年了。

 

 

(八)

爸爸是东北人,爱喝酒也能喝酒。

以前,吃饭的时候都要就着花生米小酌两杯。



老周一直记得。

每顿饭,老周都嘱咐我准备花生米拌凉菜。他总是一边不满意地嘟嘟囔囔,一边用筷子把花生米挑到旁边的空碟子,等着爸爸上饭桌的时候吃。

这种病会导致运动能力慢慢减退,所以他的手臂总是颤颤悠悠的,可仍是一粒一粒,挑得仔细。



太阳下山后,老周会固执地等在一楼电梯间。

我催他回家,他却总是摆摆手:"这个点,先生该回来了。怎么一直不接我电话呢?"

电梯口灯时不时地坏,常常是一片漆黑。

爸爸以前总是害怕一个人走这一截,老周就常常等在这里,想陪他回家。

可他一次也没有等到爸爸回家。

 


(九)

我怕老周有一天会忘了回家的路。

往他随身包里塞上写姓名,年龄,联系电话的小卡。

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。

一天饭后,他例行出门散步——以前是两个人的消遣,现在是他独自的活动。

天色暗下来,将近八点,我往家里打电话,仍没人接。



心惊肉跳,我往邻居亲戚和秦叔叔那问了一圈,询问老周的踪迹。一无所获。

直到小郭先生辗转各方,给我打来电话说:“九良在湖广后台。”

一路闯红灯,我火急火燎赶到。

 


他安安静静坐在那里,脊背有些佝偻,戴了老花镜看本子,身旁躺着一个塑料袋。

扶住他的肩,我蹲下来,眼泪簌簌:“老周,你怎么不回家?我们都担心坏了。”

他却被冒犯似的,睨我一眼,不动声色拂去我的手:“请问您是哪位?怎么进的后台?”

 

 

我已经习惯,连忙低头擦去眼泪,微笑出来:“我是您的粉丝,不好意思,见到您太激动,唐突了。”

他抬眼瞧旁边的小辈,声音微愠:“不是说了,观众不能随便放进后台的吗?”,继续翻了两页本子,“孟哥怎么还没来?攒底也不能来这么晚啊。”

 


我偷偷瞟了一眼椅边的塑料袋,是两件叠的整整齐齐的大褂。

注意到我的挤眉弄眼,小辈眼睛红红的,轻柔开口:“周老师,您记错了。今儿是一队,孟老师当然不来啦。不信您瞧墙上的表。”

 


很长时间的沉默。

老周终于懊恼地摇摇头,喃喃开口:“是我年纪大,记错了。怪不得先生没来。他总是比我先到的。”

颤颤巍巍起身,他拎上塑料袋回家。

月光像水银般倾泻一地,他的影子斜斜打在地上,无限萧索。

 

 

 (十)

终于有一天,老周也住进了病房。

他总是嚷着自己没事,却在一个早晨,不小心滑倒,再也没能站起来。



在病房,他无所事事,最大的乐趣就是拿手机看自己和爸爸当初表演的视频。

他常常倚着靠枕,看着看着笑出声来。

爸爸去世后,我再没见过他这样开心。



也许是因为有了这个乐趣,他渐渐不再追问我,先生去哪了。

买菜,逛街,遛鸟,淘核桃……

所有的理由我都用尽了。

 


(十一)

四月底的一天,他的各项生命体征都开始剧烈波动。

这已经很常见了,我还是带着女儿赶到,盼着只是虚惊一场。

看到他精神渐渐好起来,我转身出门,准备送女儿去上学。


忽然,老周叫住我,细细端详我许久,问出熟悉的问题:“你看到孟鹤堂了吗?他去哪了?”

这一次,是很温柔的语气。



我还没编出理由,他像年轻男孩子那样羞涩地笑,认真地一字一句道:

“如果你看见他了,请一定转告他,九良想他了,叫他早些回家。”

我心下戚然,点点头答应。

 


 

(十二)

这是老周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这么多年,他等了又等,终于等到爸爸回家。

 

 

我们仨,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。

再见了,我的父亲们。

他们俩携手路过人间,终于在天上团圆。

来生再见。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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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天裂这句话来自白先勇《树犹如此》,题目是杨绛的《我们仨》

*灵感源自相声有新人花絮。b站搜 不要缺席大型活动的重要性。

《百年好合》是另一篇女儿的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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